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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蕙以琴闻名,她的嫁妆里,权仲白唯一赏鉴过的也就是那些古琴,其中焦尾名琴一张,是她所格外喜爱的,两年来从立雪院带到了冲粹园,又从冲粹园带回立雪院,可他忙,她也忙,两年下来,他不知她弹过几次,即使有,他也没这个耳福,赶不上巧儿。没想到今日才回冲粹园,还没安顿下来呢,清蕙倒是大发雅兴,奏起了她的焦尾琴。
难得回来,他忙了有小半日,这会晚饭时辰早已过去,歪哥居住的东厢房灯火已熄,琴声隐约渺茫,似乎不是从屋内传来,他循着这幽咽委婉、断断续续的琴声,从偏门出了院子,又再徐行百丈,便见得绿松立在亭前,正慢慢地弯□去,为轻便的瓷香炉内添一把散香。
这把散香添得很有道理,月夜水边,莲子满花糙且多,没有驱虫香料,人根本都站不住脚。哪能和清蕙一样,在亭中盘坐,时而拨动琴弦,奏一小段乐音,时而又站起身来,负手栏边,眺望月色,何等自在风流。从远处望去,那一袭天水碧衣裙随夜风翻飞,几乎和水天月色融为一体,盈盈曳曳,只是背影,都大有仙气。
过门这么久,权仲白也不是没见过她精心打扮的样子,她生得本来就美,如今又正当年,大年下着盛装时,更是容光照人,风姿盖过同侪无疑,可这许多种蕙娘,明艳的、凌厉的、霸道的、矜持的、清贵的,却全及不上这么一个背影令他心动,这琴声、这月色,就像是一泓清溪,辗转地流过来,水流落在石上的一声轻响,在他心湖里,都激起了好一阵涟漪。
&ldo;你……&rdo;他才开口,又觉得在这飘荡了琴声的静谧中,他的声音是何等鲁莽,这浑然天成的一段意境竟为他惊得破了。原本衣袂翻飞飘飘欲仙的姑娘回过头来,又变作了他的妻子。
可她的眼神毕竟已不同了,在这幽雅的琴声之中,清蕙似乎也比从前要坦诚了一点,她光洁的皮肤上,不再浓墨重彩地堆叠着她的矜持、精明和警戒,权仲白忽然意识到她今年才堪堪二十岁,对这个世界来说,她还很年轻,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青涩。
&ldo;人家才弹一小会儿。&rdo;就连她的语调都不同了。焦清蕙一向是很善于矫饰自己的,她也很喜欢扭曲自己的意思,分明是喜欢,她要藏在埋怨里说,分明有了怒火,可面上却还总强装无事。她的语气和真实情绪,几乎总是反着来,但此时此刻,那一点点带了娇嗔的无奈,却显得这样真实。&ldo;你就又要来扰我。&rdo;
权仲白真有些歉然,&ldo;是我唐突了。&rdo;
他想要返身回去,清蕙已经回过身来。&ldo;算啦,来都来了……坐吧。&rdo;
有了听众,她的态度好似也慎重了一些,一曲如泣如诉、缠绵幽咽的琴曲,便自其指尖曼妙地流泻出来,以权仲白听来,此曲韵淡调疏,她抚得虽动情,却并不过分激昂,仿似一人有所疑问,便问于山水,大得自然真趣‐‐同他心里焦清蕙激烈性格,竟是大相径庭。
月色斜斜地洒在她裙角边,风吹云动,它慢慢地又一点点爬上了焦清蕙的脸颊,权仲白望得竟失了神,他忽然间发觉原来她竟有如此一面,这已不仅仅是雅俗之分,琴为心声,没有淡泊的心,奏不出如此淡泊的曲子。他不但不明白她为何总隐藏着这一面不让人发觉,甚至吝惜与他分享,而总是固执地坚持着他们之间的分别,也不明白又是什么改变了她,令她突如其来心cháo翻涌,竟要以琴声遣怀,发出这幽怨而悠远的低吟。
琴声住了,绿松已不知退到了何处,在这一片孤寂的浓黑中,红尘不过几盏灯火,权仲白回眸展望来路,一时不禁感慨万千,他低声道,&ldo;怎么会忽然这么不安,我不来,连一首曲子都弹不住?&rdo;
&ldo;心里事多了,静不下来,怎么弹都找不到感觉。&rdo;清蕙的语气也很平淡。&ldo;这一阵子,事情太多,心乱得很,回到冲粹园来,也是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绪,调整调整以后的思路了。&rdo;
他们两人说话,似乎永远都在打一场战争,你来我往互唱反调,已是家常便饭,彼此甚至都能从中汲取些乐趣。可对抗久了,人总也是会累的。权仲白已经很久都没有发自内心地笑了,此时他情不自禁,泛出微笑。&ldo;是为票号的事烦心?&rdo;
&ldo;不是……&rdo;蕙娘在琴上拨出了一段俏皮的高音,可脸色却是沉的。&ldo;那些事没什么好烦的……我倒是奇怪,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回冲粹园来?&rdo;
&ldo;我是有点好奇。&rdo;权仲白坦承,&ldo;可你不愿意说,我问了有什么用,你要愿意说‐‐&rdo;
要愿意说,不问自然也会说。用不着他说完,清蕙已经微微一笑,她有点伤感,&ldo;唉,我早就奇怪,年前那次,你拿和离吓唬我,似乎只是想让我在你去办事的那段日子安分一点,不要再痛打落水狗,踩着大嫂不放。这么大的阵仗,这么小的目的,好像很不配衬。原来在你心里,那一次已经算是打定主意啦,虽然口中不说,可行为举止,处处都要比从前保留了不少,在你心里,你是已经和我大道朝天,各走一边了。&rdo;
自从歪哥出世,两人已有一年时间未曾亲近,唯独就是他潜身焦家,在清蕙真情流露时,曾有短暂的唇舌之交。权仲白苦笑道,&ldo;不是那样的……分手是桩大事,怎么都要两人决议了才好。只是……&rdo;
只是如何,他却也说不上来,搜索枯肠,也搜索不出成形词句,只好断断续续地说。&ldo;只是这种事,从前和你几乎算得是完全不熟悉时,你若很情愿,也不是不能做。可现在,我们两个间变作这样,却又觉得不好再搅动得更复杂了。&rdo;
清蕙的手指,轻轻在琴弦上滑动着,令琴弦微微颤动,可却发不出声音,她低低地叹了口气,&ldo;我为什么烦心,你这不是全明白了吗……&rdo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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